我醒了,闹钟仍未响,窗外却已见鱼肚白。从帽子里掏出手机,才六点出头。

硬卧的床仿佛是量身定制的,不宽不窄,恰能容下一个我。我睡前戴上了连衣的帽子,将手机放在帽子里,既防止手机从上铺跌落,也不怕错过了闹钟——现在看来是多余了。我小心翼翼地侧过身,对面的人还在熟睡。

应该快到站了。十三个小时前的傍晚,我才乘高铁来到上海,来看一场期待已久的演唱会。十三个小时后的清晨,我又乘着绿皮车,离开上海回到这里。计划本就是如此,无意多作停留。

我本不敢奢望此次出行,一是无多闲暇,二是演唱会座票难求。但四天前的一个契机促成了这个计划。演唱会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半,赶不上最后一班高铁。倘若在上海住一晚,又将浪费许多时间与花销——那何不乘夜车返程呢?四天前是那么近,以至于我只能买到硬卧的返程票。但即便如此,这突如其来的出行还是让我兴奋到目眩。

“特种兵式旅行”,当这个词在几个月前被人们热议时,我便能与之共鸣。我太想要这种体验了,尤其是在这三年之后。许多美好的幻想早已寻不见了——事实上它们还在,但只剩一个淡淡的影子,缩在记忆的一隅,像是史前人类篝火的遗迹。倘若没有那段经历,那是我们本该有的样子。

特种兵式旅行是对幻想的追悼,更是对建制的反抗。建制是社会的契约,约定了人们只能以某法行某事。契约被习惯赋予了强制力。长久以来某事都是这么做的,那它就只能这么做。社会认为旅行该是惬意的,不紧不慢的,特种兵式旅行则展示了其反面也有相当的追随者。

反抗传统式旅行的动机是多种多样的。精打细算的人视双腿所行之广为崇高利益,想要竭己所能,力求以最短的时间将其最大化。压力负身的人视建制为一体的庞然大物,不能在其坚硬处击破,便在其薄弱处致以无声的呐喊。还有人则为了反抗而反抗,反抗产生的快感像是全糖的奶茶,能满足基因中最原始的渴求。这种游于建制之外的经历,不管出于何心,是快乐而难以忘却的。

准备下床了。我尝试直起身,但天花板太矮了,根本做不到,转而翻了个身,跪在铺上,慢慢往后退,够到床末的梯子,一阶阶踩下来。转身,窗外天光已大亮。湖光山色,披上朝霞的暖辉,尽收眼底。

过道上,有人推车叫卖。先是卖早餐的大叔,戴着厨师的高帽,进门时甚至要低一下头。路过时,我望了一眼——车里是一桶稀饭,还有一摞包子馒头,非常简朴的早餐。“这两天有寒潮,天气很冷,大家要吃早餐咧!”大叔吆喝着,但只有一两个人理会。大叔很快穿过了整个车厢,消失在走廊尽头。紧接着是另一辆车,是熟悉的“瓜子饮料矿泉水”。车上像一个微型的小卖部,满满当当的都是零食。人们都才刚起床,自然不想吃零食。推车的人也不多作停留,很快前往了下一节车厢。

偶尔坐一次硬卧也不错。我想。上一次坐应该还是七年前,我们高中毕业旅行的一个夜晚,在黑龙江和内蒙古交界的某个地方。我们一隔的人畅聊了一路,关于未来,关于彼此的情感。北方的夏天夜很短,聊到天光之际也不过才三点。彻夜未眠,但第二天依旧精力充沛。

绿皮车于我总有一种浪漫主义的色彩。一方面是我不常坐,距离产生美。另一方面则来自各种作品中的描述——在绿皮车上,天南地北的人聚在一起,大家分享着食物和故事,充满了所谓的“生活气息”。

但仔细想来,这不过是布尔乔亚式的幻想,幼稚而可笑。歌颂田园牧歌的人看不见在真正在田里劳作的人。硬卧旅途,空间狭小而床铺逼仄,人们脸上都挂着疲惫。车厢连接处,早有人拖着大行李箱焦急等候到站——那是后半夜才上来的旅客,他们乘火车穿越城际,来到省会换乘,甚至是去赶早班的飞机。

人们不是为了浪漫而搭上这列车,人们只是在努力生活,为了有朝一日能自在地追寻属于自己的浪漫,比如去旅行,比如看演唱会。

虚假的浪漫在生活面前,不值一提。


作者:hsfzxj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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